“下雪的冬天，酷热的夏天，明亮的清晨，有你的深夜。”


每当有人问林一，为什么这么大了还不找个对象好好谈恋爱啊。林一总是笑着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说什么怕麻烦，没精力之类的。那些人穷追不舍地问，究竟有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啊？林一端着酒只是笑，轻描淡写地否认。

“那难怪，没碰到过真正喜欢的人。”

林一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其实那位真正喜欢的人，他曾经碰到过，可是那段曾经实在是太年轻了，以至于他没来得及弄明白那是喜欢，也没来得及抓住那突如其来的爱。

他记得那是个不声不响的少年，叫夏木。

从小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林一却不太喜欢和他说话，林一是个咋咋唬唬很有趣的人，而他不愿意吵闹，所以从童年到少年。林一都不怎么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话，也不怎么注意他。

第一次细细地观望他，是十六岁那年的除夕夜。

就在新年不久前，外公去世了。

那是林一从小最喜欢的人，外公好像永远都很强壮很高大的样子，带着深蓝色的帽子，墨绿色的毛衣，偶尔在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用不标准的普通话给林一和夏木念故事。小林一兴奋地手舞足蹈，小夏木只是坐在小板凳上望着外公等着继续讲下去。

外公可以一手抱着夏木一手扛着林一的小自行车下楼，还笑着打趣说：“哟，我们夏木还没有哥哥的自行车沉。”

记忆明明还停留在外公的笑容那一页，因为抽烟而泛黄的牙齿，咧开嘴爽朗的大笑。现在相片上的人却成了黑白色，摆在电视柜旁边。

客厅里的人就像完全忘记这件事情了一样，围在一起欢闹地看春节联欢晚会，磕着瓜子，喝着饮料。

林一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大敞着门看着外面那一派热闹。这是林一第一次那么不想加入他们的快乐。

他看到夏木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不与任何人交谈，失神地望着电视的方向，但林一知道他不是在看电视，他显得那么苍白又寂静。

林一从来没那么直勾勾地看过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男孩，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他听到母亲的声音，她看着夏木说道：“怎么了？困了？”

夏木的声音很小，林一听不清。

接着又是母亲的声音。“那要是困了就回屋去休息吧。”

林一接下来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夏木慢慢地走进来，林一不自然地抬起眼睛看他，夏木一手扶着门把，转过身望着林一，像在征求他的同意。林一点点头，夏木轻轻把门关上。

夏木始终都没说话，一个音都没有发。他躺到自己的床上，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林一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他。

喜欢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至少是从那个时候意识到的。原来他并不是寡情孤僻的冰山，原来他其实比很多人都要敏感，原来他与自己都在怀念同一位老人，原来他的感情那么脆弱安静。


可是林一那时候不知道这是喜欢，他以为是共鸣，是孤独外的慰藉。所有欢活背后，能有夏木和自己一起悲伤。

后来再想起来，那其实是何等的幸福。


后来，夏木回到了南方。林一只记得自己正昼夜颠倒，不像人样地备战高考的时候。一天早晨，家里的所有人忽然显得很奇怪，一对陌生的夫妇坐在沙发上喝茶，与母亲攀谈，父亲在厨房里洗水果。夏木坐在自己床边，身旁是一只巨大的箱子。

林一不明情况地抓抓乱糟糟的头发，因为熬夜声音变得愈发沙哑：“怎么回事儿啊？”

夏木本来不喜欢笑，这时候强撑的笑僵硬得让林一觉得还不如哭好看。“没事。就是，我该回家了。”

“啥玩意儿？”

“回——家。”夏木颤抖着声音，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回个屁我操...”林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他随手抄去闹钟重重摔在地上，声响很大。夏木一惊，赶紧去抓住准备冲出房间的林一。

“哥哥...”夏木紧紧地抱住林一的胳膊。

“你他妈给我松开！”

夏木抱得更紧。“哥哥...能给我一张外公的照片吗？一张就够了。”

后来，夏木跟从南方来的那对夫妇走了，带着那个大箱子，口袋里小心翼翼地装着一张照片，照片上，外公坐在沙发上笑得开怀，小夏木和小林一在他两旁，小夏木甜甜的笑，小林一做着鬼脸。

而这一并离去的，还有林一那很难生长的喜欢，终于枯萎的悸动。再也没有人陪林一在除夕夜一起沉默了，再也没有人在林一熬到半夜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给他盖上毯子了。

外公走了，一起听故事的小男孩也走散了。

小时候林一总爱捏着夏木的脸说，你这小子怎么会是我弟弟啊，我弟弟应该是跟我一起去玩弹弓的啊！

可能早就该结束了，外公走了好几年了，夏木也真的不是自己的弟弟了。


林一的大学还是在北方，他不是没想过到南方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量到深夜，然后打开灯坐起来，望着曾经夏木的床如今空空荡荡。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关上了灯，重重地倒回了床上。“算了。”

算了，别去了。在南方看不到雪，听不到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南方不是长大的地方，举目无亲。南方不是外公的家乡，夏木在就行，自己不能也跑去，那外公怎么办。

可能，我们生下来就是要学会怎么去孤单。

那个自己总觉得慢半拍的夏木，其实学得比自己快多了。

每年过年，母亲总会吞吞吐吐在林一身边绕，吭吭哧哧地想说什么。林一不耐烦了就会挑明：“妈！夏木他不会再回家了。”

“那...你给那孩子打个电话吧，看看他最近好不好..”

“我联系不上他！”林一暴躁地打断。

其实，林一有夏木的电话。

林一上了大学之后，家里的聚餐就开始和长辈们喝酒。这或许是北方的酒桌传统，林一并不排斥，他对于长辈们起哄似的劝酒似乎来者不拒。

等到被灌醉到不省人事，眼睛看东西都模糊恍惚。母亲在一旁拦着说：“别让他喝了，才二十岁的小孩！”

林一摇摇晃晃地走在北方他偏爱的积雪上，脚步一深一浅的，走不成一条直线，脚印东倒西歪。

冻僵的手指颤抖着按下拨出键。

响了两声，刚刚接通。林一突然扯着嗓子，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超话筒喊道：“夏木！老子他妈的再也见不到你了是不是啊！”

夏木被吓得猛地一激灵，紧接着眼泪涌上眼眶。他听着喝多了的林一絮絮叨叨，声音都变了，干涩嘶哑。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说话？”

夏木紧紧咬着嘴唇，林一听着电话那头还是一片沉默。

“哥哥...”

这两个字，好像就足矣把林一那颗躁动灼烧的心安抚下来，林一好像瞬间就被驯服了一样。“嗯？”

“家那边...下雪了吗？”

“下了。”

“今年去看外公了吗？”

“去了。”

林一突然被电击一样对着电话那头喊：“不许哭夏木！不许哭！”


那通电话之后，林一再也没有拨通过那个号码，酒量也越来越好，不那么容易醉得一塌糊涂了。

有时候林一真希望自己是个一杯倒，这样就能没事儿就给夏木打电话。

妈的，偏偏不是。


后来，林一大学毕业，找了个说出去也算有面子的工作。

然后，周围的亲戚就开始催他赶紧谈恋爱，故事就回到了开头那里。

北方还是年年都下雪。

外公不知不觉走了十年了。

身边有朋友都快生二胎了，林一还是一个人。

林一还是每年都去看外公。

那天，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徘徊在外公的墓碑前。穿着单薄的黑色外套，个子很高，跟自己差不多了，甚至可能比自己还更高些。林一慢慢走过去，走到他身后。

“夏木。”

夏木把头转过来，林一望着他显得心无波澜，夏木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夏木的不动声色是真的，而林一的云淡风轻是装的。

夏木从黑色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快要褪色的照片，递到林一的面前。

“还你。”

“为什么啊？”林一才装了不到五分钟就快装不下去了。

夏木把照片塞到林一手里：“因为这是你的啊。”

“他妈的，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觉悟啊，那你还是我的呢，怎么没见你把自己还回来？”

完蛋了，这是彻底装不下去了。

“我这不是，来还了吗。”

夏木还是喜欢 有雪的冬天。

还是喜欢有林一的地方。


终.

作者的话：
心情不好 会很想写林一和夏木。或许是因为林一可以接地气的骂人，而夏木又可以表达我心里最压抑的感觉。

我没有林一，也没有夏木。

但是故事里写的外公，是我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