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舍不得，我就留下。你要是舍得，那就再见了。”


朴珍荣要走了。

日子越来越近，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沙漏无可逆转地流逝着年华。没有人再能让它停下了，等到它流逝尽之后，也再也不能重新翻转一遍了。


临走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还是很公平地透过门缝、玻璃，洒在所有幸运或者不幸的人身上。 斑驳的树影蜿蜒漫长地勾画在柏油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车窗上映过一幕幕往昔的场景。

朴珍荣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香槟色的风衣外套，站在干净得发亮的黑色梅赛德斯旁边。是那辆嚣张的越野车，是那辆他曾经借给段宜恩的车，是那辆见证过他爱情最虔诚时模样的车。

林在范很准时地来了。如今林在范仿佛成了一个没脾气的人，朴珍荣让他来他就来，他好像永远地失去了曾经的自我。他再也没有年少轻狂愤世嫉俗了，他再也不会去为了一腔热血而张扬跋扈了。他变得安静不语，温和宽容，他成熟了，或者，他死去了。

他远远走过来，穿着黑色的外套，水洗牛仔裤和白色的球鞋。走在灿烂阳光下，就像偶像剧的主人公登场一样隆重而神圣。然而他来赴的这场约，却是退场前的最后一幕了。

朴珍荣靠在车边，手里握着车钥匙，很远就朝他挥挥手，粲然一笑：“你来啦。”

“嗯。”

“那我们走吧。”

林在范走到他旁边，愣了一下：“就我们两个？”

“对啊。”朴珍荣笑着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你放心，我考过驾照的。”

林在范也笑了，笑得很明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朴珍荣如今的气质和他这辆野蛮霸道的大奔一点都不相符。林在范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偷偷偏着头看着他。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们最初的时候，明明就是两个不惧岁月漫长的地痞流氓。朴珍荣是个笑起来很没心没肺的人，喜欢穿脏兮兮的鞋子和松松垮垮的衣服。靠着贴满了小广告的电线杆，嘴里叼着一根冒着火星的香烟，一脚踢开路边的易拉罐，然后嘴角咧出小孩子一样的笑容。林在范会毫无顾忌地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这么没公德心呢？”

那时候朴珍荣跑得超级快。他们一次打架，和对方几个毛头小子，摔碎了好多玻璃酒瓶。朴珍荣一边朝对方兴奋地吹口哨 一边把手里的酒瓶子挥到那人的头上，酒水混着血流下来。和林在范两个人，就像不怕死的亡命徒一样，畅快大笑地击了一掌之后，转身飞快地跑向幽深小路的尽头。

那时候林在范和朴珍荣两个人也经常吵嘴，最后都是朴珍荣败下阵来。追着林在范一个劲的问：“不会真的生了我的气吧？” 林在范要是说，是真的。他就孩子气地顽劣一笑：“你看，你还愿意跟我讲话，你肯定不会真的跟我生气的。对吧对吧？” 都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林在范还能怎么说。


想到这儿，林在范陷在遐想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笑意。朴珍荣偏过头瞥了他一眼，眨眨眼睛：“你又偷看我啦？”

“对啊。”林在范大大方方的承认。

“好看吧？”

“好看。”林在范撑着头，回答地无比认真虔诚，“真好看，怎么以前都没有好好看过。”

“其实你以前也好好看过，那时候你就贴在我眼前那样望着我。肯定比现在看得更仔细吧。”



从市区到机场的路，比林在范想象的要近，近得多。

朴珍荣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件银白色的铝合金箱子。朴珍荣拉着箱子走在偌大的机场大厅里，林在范走在他身后，保持这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办完了一系列的手续，都是朴珍荣一个人在忙，林在范几次都想帮他，但是朴珍荣看起来完全不需要自己的样子。林在范只是帮他扶着箱子，手指有点僵硬地握着拉杆，就像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不属于自己的爱人。

“好了好了！”朴珍荣从他手里接过箱子，托运办好了。朴珍荣的手指掠过了林在范的手背，很匆忙。林在范本想帮他把箱子提上去的，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朴珍荣把袖子一拉，面不改色地把箱子提上了托运的传送带。

林在范收回了自己尴尬的手。他看起来处处都那么不需要自己。

原来朴珍荣强大得他都预料不到。


没了箱子，朴珍荣和林在范并排走在一起。林在范低着头，看到朴珍荣一尘不染的皮鞋，看到朴珍荣手里的护照夹着机票。

机场里很嘈杂。广播的声音，行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揉杂在一起。周围的人有的在分别，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流下眼泪，又或者是爽朗地拍拍后背，转过头偷偷红了眼眶。有的人要远游，一对情侣，或者一家老小，他们一看就是旅行者的标准打扮，背着大包，兴奋地讨论着自己想去玩的地方。

朴珍荣只是众多乘客中的其中一个，他要混进那些鲜活又生机勃勃的人群里，伪装得天衣无缝。


送到安检口，林在范再也进不去了。然而朴珍荣也定在原地。周围的人绕过他排队安检，朴珍荣就站在路中间，隔过一些拥挤的人，扭过头看向林在范。

那一眼，就像旧香港电影的一帧画面。他的眼睛明亮地透过斑驳的胶片，似笑非笑地凝望着爱了很久很久的人。眼角眉梢一点点染上悲伤的浅笑。就像怅惘了年少时盛大的日落，夕阳染红天边的云霞，生生绽放成了一场烟花。烟花落下，掉在爱人的发间，时间悄悄地卷起了画卷，那就成了少年最美好的年华。

朴珍荣的眼睛明亮却又模糊，看起来那么坚定不移，还那么闪烁飘忽。林在范对视着他，眼眶很酸，他知道 自己承受不起那样深情的凝视，总是很想哭。

所以林在范仓皇地挪开了眼睛：“走吧。”

朴珍荣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利落又清澈：“那我走了，你可不要想我啊。”

林在范一言不发，抿着嘴唇，他觉得自己在微笑，其实他这副样子，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经过的人都没有把目光过多的停留在他们身上。朴珍荣和林在范面对面站着，仿佛有一道结界隔开了他们两个和外面的人。

朴珍荣吸吸鼻子，正色道：“林在范，你想不想我留下来？你要是现在说你想让我留下来，我哪里都不去。”


林在范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么不懂事呢？”

朴珍荣那认真恳切的表情一点点从他的脸上剥离，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他点点头，这次很懂事。


他没哭，只是哽咽着说：“那，我先走了。”

说罢，他转身归进了人群里，成了万众中的渺小存在。林在范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那么从容，看不出他刚刚的局促和不安，也看不出他刚刚的迫切和期待，更看不出他身上笼罩着的悲伤和失望。

然后林在范也转身，朝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他听到身后有一个人 声嘶力竭地喊自己的名字，然后说，我爱你。


林在范没有回头。


不自然地摸了摸头发。


本能地加快了步伐。


在心里小心翼翼地说，

我也爱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