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尔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窗外 暮色吞噬夕阳。城市被降服在巨大的玻璃罩里，碌碌无为却一刻不得闲的人们，稀里糊涂地活着，措手不及地死去。呼吸着二手的空气，就连混沌和清醒都无法洞察的现代人，自以为是地向往诗和远方。在这一方狭窄的空间里，王嘉尔仅能看到四周的墙，和寄托了全部希望的门窗。他的双眼很空，就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却是一如既往的漂亮的，好看的五官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熄灭的只是眼眸里那一盏曾经忽明忽暗的暖光。


他不止一次地开始怜悯还苟活于世的人们，包括他自己，包括段宜恩。

段宜恩从未限制他的自由，他可以随意进出段宜恩的住所，他可以飞向任何地方。就算他哪里都不想去，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段宜恩住在一起，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许。他甚至可以提前躺在段宜恩的床上等他回来，段宜恩不会转身离开的。

但是他没有。

王嘉尔如今乖得就像段宜恩圈养起来的宠物，纵使他也万般期待能在段宜恩身边耍赖撒娇，他也希望能当段宜恩亲亲抱抱的宝贝。但是他知道自己该呆在什么地方。他想和段宜恩在一起，只是在一起就好了，只要以同样的呼吸活下去就好了。

爱情不要了，执手同心也不要了。

他喜欢做一个宠物一样的人，至少能让他忘记自己要履行的其他义务。每天都在封闭阴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坐在地上，或者靠着墙站着，孤单而自由。不和任何人说话，每天只盯着窗外和那扇门。在自己浩瀚无边的想象里过着另一种人生。如果段宜恩开门进来，他就会对段宜恩笑，但是他什么都不说。段宜恩也不说话。他们只安静地看对方一会儿。


相互爱着，又耿耿于怀着。他们在为对方粉身碎骨 和将彼此撕成碎片之间的钢索上拼命保持平衡。

现在很好，他们不想打破这样难得的稳态。

王嘉尔时常想起小时候，好像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隔了好多好多的轮回转世。午后的暖阳，放学后的操场，少年在塑胶跑道上肆意地狂奔，不顾被风吹起的头发，转过身朝喜欢的人明朗一笑。航模社团的人又聚了一小堆，在沙坑边鼓捣他们新完工的飞行器。段宜恩银色的姓名牌别在白色衬衫的左胸口，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他在无比认真地做最后的调试。而王嘉尔就抱着篮球，站在他们周围完全插不上话。尽管看不懂，他依旧盲目崇拜着这个世界上关于段宜恩的每一件事。

他们的一年四季渺小而短暂。盛夏的蝉鸣，晚秋的雨，在冬季期待着新年的来临，一觉睡醒，窗外弥漫着青草香，又是一年春天。那时候的少年们常常欢笑，因为平凡生活里的琐碎插曲而乐不可支。就算他们也有想不通的心事，丢不掉的烦恼，也会因为某个人而泛起年轻的酸涩和悲伤。可他们知道，未来很长很长，所以无眠的长夜以后，依旧万事无忧。


正方形的天空已经完全染了墨色。


王嘉尔垂下眼睛不再看了。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段记忆竟那么苍老，苍老得极不真实。容身的城市仿佛从未如王嘉尔所忆的那般温柔，只是那段岁月温柔。

奈何时如逝水，永不回头。



今天是春天，是王嘉尔的生日。

段宜恩在桌球馆里，用牙齿咬开了啤酒瓶盖。肥仔刚帮他递来起子，才发现段宜恩嘴里正叼着瓶盖看着自己。

“...牙口不错...”他尴尬地把起子放在吧台上。

“我问你，这家店我转手卖你，你要不要？”

“段老板？店不是你的，店是龙哥的。”

“店一开始就是我的。”段宜恩直视着肥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跟龙哥签了合同，我跟他三年，要是三年以后我帮他拿到了香港与韩国美军基地的军火黑市市场，我就可以走。”

“你...拿到了？”

“我还一并让他变成现在全香港烟草最大的垄断商。”

“那白粉...”

“走私毒品得关多少年，要不你上网查查？”段宜恩挑着眉毛，语气里带着笑意。

肥仔愣愣地咽了口唾沫，黑框眼镜下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写着复杂的情绪。

“段老板，你能走了，是吗？黑社会现在这么讲道理吗？”

“我帮他赚钱了，我帮他赚到了打打杀杀半辈子都坐拥不了的财富。黑社会讲道理，我以前和我一个朋友每天都看黑帮片，他们都很讲道理的。”段宜恩说着就笑了，不经意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为什么你想离开那么容易...有的人却一辈子都要葬送在暗无天日的乌烟瘴气里...”

段宜恩走近他，扶着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明明神态认真温和，却又带着属于段嘲风的跋扈和侵略性。“各凭本事。”

肥仔的日子过得一直都很难。

自从跟了段宜恩之后才体面了些。他有老婆孩子，他们或许并不知晓肥仔每天都做些什么交易，所以他们依旧善良坦荡地活着，而肥仔早就不一样了。


“我把店转给你，你是我收的人，除了我没有人能动你。这家店也正大光明。你没有杀过人，没有犯过大错。以后好好做生意，孩子都要上小学了。”段宜恩把空酒瓶放在桌上，抓起手边的手机，“走了。”

然后留给肥仔一个潇洒的背影。

就在他马上要消失在楼梯拐角的时候，肥仔突然喊住他。段宜恩看到他热泪盈眶地望着自己。

“宜恩...其实你比我小，我倒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你——我知道你比我聪明得多，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万事小心。”

段宜恩冲他笑了，不明意味。





墙上的钟表，时针夹在十一和十二之间，向前缓慢地移动。

这对王嘉尔来说，只是夜的刚开始，甚至还没入夜。毫无睡意。

他听到门响，看到客厅的灯亮，感觉到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直到门被推开，客厅的光随着门敞开的角度而充满整个房间。段宜恩踩着那些光走进来，影子拉得很长。

王嘉尔坐在地板上，抬起头看他。



“生日快乐。”


王嘉尔还是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泪一点点浸透深褐色的瞳孔。不需要眨眼就会击溃眼眶而顺脸颊流下。

突然无法平息的悲伤，突然模糊不清的眼睛。恍惚之间段宜恩还是一如曾经如风清朗的模样。为什么段宜恩总能这样，轻易掌控王嘉尔的脆弱，左右他最后的理智。为什么他总要时不时地来让王嘉尔记起他有多好多温柔，让王嘉尔要死要活都没办法彻底放弃他。

为什么他就能掐住王嘉尔的死穴，而王嘉尔偏偏吃他这一套。

王嘉尔太久没说话了，开口前都要颤抖着酝酿好久。

“段嘲风先生，你再要我一次吧。”


段宜恩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钱夹。

钱夹的最深处，有一张并不很清晰的相片。像是证件照，照片上的人留着黑色的短发，身上穿着白衬衣。左胸前的姓名牌上有一个小小的名字：

王嘉尔

段宜恩失神地凝望着那张照片，半晌后又将眼神移到眼前人的身上。

“没有段嘲风了，再也不会有了。现在只有我，还有你。”


我们跑吧。

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城市，没有高楼，没有人的地方。

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除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外，再也没什么人间烟火的颜色能让你少看我一眼。



“亡命天涯吗？”

“没那么悲壮，顶多是畏罪潜逃。”段宜恩伸手抹去王嘉尔脸上的泪痕，嘴上开着玩笑说道。

“那是能死在一起的那种吗？”

“是能好好过完余生的那种。”




他们终于两不相欠。

他们摸爬滚打了一圈，满身伤痕和灰尘，脏兮兮的手背一擦脸颊。嘴角还是扬起那个挑衅的笑容。

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在时间的洪流里打捞曾经的自己。

宽容他们的这些年，就当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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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香港辗转到美国洛杉矶。

飞机落地后段宜恩打开手机，看到肥仔发来的消息。龙哥在全香港追查段宜恩，凡事和那些不清不楚的灰色地界沾点关系的人，现在全都知道龙哥动用了所有手段搜查段嘲风的下落。

小道消息还说，如果抓不到他回来，也可以直接解决了他。

段宜恩看着手机老想笑。

王嘉尔习惯性地也往上面凑，段宜恩把手机举远。

“小孩别管大人的事。”

紧接着他飞快地打字回复道：让他们闹吧。就算他们知道我现在哪里，下辈子都抓不到我的。


他从高中起就如此骄傲。而他的骄傲从来都恰到好处。作为一个思维缜密的理工科天才，在飞机上的时候，王嘉尔躺在自己的肩膀上睡着，他算了一个数据。得出了一个数据。


他有99.9%的把握，会和王嘉尔过完这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