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永远指向CB97

【八周年】《黄昏隧道》

【八周年纪念活动】伉俪·特有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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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珍荣是从来不谈恋爱的。他每天都很忙,忙着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自从去年从公司辞职之后,他就一直当着没有固定职业的闲散人士。偶尔在公众号上写文章,写写影评,写写短篇小说。他的读者不多不少,让他的人气选在半空,算不上知名写手,但也不是完全寂寂无名。他每天傍晚固定要去海边,坐很久很久的地铁抵达城市的另一端。穿过漫长昏暗的隧道,等到他重新见到夕阳的时候,海面也就浮现在眼前了。

 

最近家里人开始张罗着帮他相亲了,他有些苦恼。

 

但是性格使然,朴珍荣总是很安静,也很顺从。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告诉妈妈:“不要再忙着帮我相亲了,我不喜欢女孩,介绍给我的女孩们都很优秀,可是我是不会爱上女孩的。我喜欢男生,您能接受我喜欢男生吗?”

 

那天,母亲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朴珍荣从漫长的隧道里走出来,重新坐地铁在晚上回到了家。推开门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有点为难但又很真诚地说:“...男孩,也可以啊。”

 

半个月后,母亲试探地告诉朴珍荣,这次帮他安排了和一个男生的相亲。朴珍荣一瞬间又好笑又无奈。他不知道母亲究竟在执着些什么,但他知道就此回绝一定会伤到她的心。她跟在朴珍荣后面不停地解释,男孩是姑妈朋友的儿子,不能辜负姑妈的好意啊......诸如此类。

 

姑妈是个很热心肠的中年女士,烫了一头奇怪的卷发。但是有时候她似乎太热心了,从朴珍荣有记忆起,姑妈就在各种调解邻里矛盾,劝说婆媳融洽,给别人介绍对象。朴珍荣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这种倒霉事不要落到自己头上,如今好了,他以前的那些虔诚的祷词看来是成功地被上帝忽略了。

 

去相亲的一路上,朴珍荣都在心里默念:是念在姑妈的面子上我才去的,一切都是为了浓浓的亲情。他坐在地铁上这么想着,差点被自己的伟大壮举感动得落下眼泪。姑妈坚持要跟去,怎么劝都不好使。她的意思是,自己在旁边看着能让场面不那么尴尬。朴珍荣苦笑着不做反应,心想,这件事大概已经不能再更尴尬一点了吧。

 

所以当天设想的画面,应该朴珍荣和一位被吹成了花的有为青年亲切会面,姑妈笑得一脸慈祥地坐在两个人的旁边。

 

“无所谓了,毁灭算了,熬过那几个钟头就解脱了。”朴珍荣用强大的意念给自己进行专业的洗脑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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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珍荣站在那位“有为青年”面前的时候,他分明听到了有宇宙爆炸的声音,有乌鸦飞过的声音,有幼儿园小孩哈哈大笑的声音,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噪音灌满他的双耳,还伴随着偏头痛和阵阵耳鸣。那个男人从餐厅的椅子上礼貌地起身,弯了弯腰以显示他的友好谦卑。一只手轻捂住自己的西装领口,那副样子还真像个上流社会的绅士。朴珍荣歪着头端详了他一会儿,在姑妈充满期待的目光下,落落大方地向他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朴珍荣。”

 

“林在范,幸会。”

 

那顿饭比朴珍荣想象中轻松。他不知道为什么,重新见到林在范,他短暂的心乱如麻之后,反而是异常的坦然和平静。他毫无形象地大口吃饭,咬着可乐瓶里的吸管不礼貌地盯着林在范一直看,讲话不顾分寸也不注意措辞。林在范坐在他对面显得局促不安,朴珍荣记得只看他舀了两勺汤喝,筷子都没怎么动——没动更好,全都自己吃。

 

姑妈在旁边看得傻眼,明里暗里给朴珍荣挤眉弄眼,他都视而不见。最后还是林在范磕磕巴巴地开口:“那个,阿姨,要不您先回去,我们俩自己单独聊吧。”

 

朴珍荣继续啃盘子里的螃蟹腿,心里默默比了个“耶”。姑妈憋了一肚子的话没说,就那样被林在范几句给劝走了。朴珍荣咬着自己下嘴唇的死皮,目送着姑妈走远的背影,一转头看过来,正好跟正襟危坐的林在范四目相对。不知道为什么,朴珍荣忽然就不想再继续演下去了。他拿起旁边的餐巾纸很正式地擦了擦嘴,又拆了一包湿巾擦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接下来要进行什么隆重的仪式。他忙活了大半天之后,端正地坐起来,与林在范炽热的眼神相对,那副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点英勇,英勇又悲壮。

 

“我们是不是,要进行相亲最基本的流程?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叫林在范,今年27岁,在一家新媒体公司担任设计总监,平时的爱好不太多,音乐,健身,偶尔会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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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在范,今年17岁。爱好就是打球吧,打游戏算爱好吗?好像也不适合在班级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哈。”十七岁的林在范,站在教室的讲台上,一句无心的话逗得台下的同学们哄堂大笑。而他有点害羞又有点得意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班主任站在一旁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默默地把他归为调皮捣蛋的男孩。

 

没错,他确实是,调皮捣蛋的男孩。

 

有他在的地方,少不了欢声笑语,也少不了鸡飞狗跳。林在范不爱学习,但是成绩又一直平稳地固定在中上游,老师拿他没办法。那是林在范的高中时代,也是朴珍荣的高中时代。那时一直自诩清高的朴珍荣始终看不上林在范,他不喜欢不爱学习的人,不喜欢爱出风头的人,不喜欢自视幽默的人,总结下来就是他不喜欢林在范。可是朴珍荣没有资格对林在范趾高气昂,他只是个小人物,就是在班里沉默寡言寂寂无名的那种透明学生。成绩总徘徊在中等,不积极参加社团活动,课余时间也没有热爱的体育项目。他安静地在这间教室里存活着,班级传阅杂志时他会随便翻看两眼,然后看到林在范留在上面的圈圈画画——林在范总是喜欢纠正专家教授的话,非常眼尖地抓着别人的一个小失误大做文章,朴珍荣视其为抬杠。

 

他不喜欢林在范的方式,就是敬而远之。

 

林在范感受得到朴珍荣对自己的抵触,他也能明白那种逃避其实只是“反感”更温和的表达方式。他并不为此生气,甚至对朴珍荣这种含蓄的传达非常感恩。而因此直接衍生的行为就是,林在范总会做某件事时有意无意地注意朴珍荣的反应。

 

“我就想知道我到底是哪个细节惹到他烦了,而且他到底会不会冲我翻白眼?我赌他会。”林在范气喘吁吁地笑着,坐在球场旁边的座椅上,野蛮地拧开矿泉水瓶盖,把水用力地灌进喉咙里。

 

队友不屑地“切”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你真的在乎他怎么看你?”

 

“我当然想在所有同学面前都树立一个积极良好的形象!”林在范冠冕堂皇地大声辩解,像极了在出演一部并不考验演技的教育宣传片。

 

 

“你是不是喜欢朴珍荣?”

 

林在范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但不是青春爱情片的那种变化,而是诙谐喜剧的那种。他的眉毛拧在一起,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嘴角向下耷拉着,却发出笑声。看得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手抓起校服外套砸向林在范:“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丑的表情?”

 

“那你怎么能说出那么荒唐的话?”林在范把那件无辜的外套又扔回队友身上。

 

 

喜欢是什么,林在范还是在那天的晚自习上忍不住思考这个俗套的问题。虽然他青涩的初恋早在14岁时就发生了。美好不美好他倒是忘了,反正两个礼拜之后 人家小姑娘因为隔壁班的体委投篮姿势更帅向林在范提出分手。当时才上初中的林在范就已经感受到了爱情的脆弱。他自怨自艾没过几天,又从那群八卦的女生那儿听说,他们两个人也闪电分手。那时候林在范真正顿悟,不是自己的错,所有人的爱情都这么脆弱。看破红尘的那天晚上,林在范本来想喝酒来制造颓唐氛围。但没能落实,他就带着耳机听苦情口水歌,嘬了一晚上的雪碧。他没思考出结果,隔了几天他就把这事给忘了。后来断断续续地对一些人有好感,但是那些好感往往都很短暂。他刚开始执着于无限放大那些好感,告诉自己那是“喜欢”,那是丘比特的指引和呼唤。可事实往往是,那只是片刻的内分泌失调。

所以啊,喜欢是什么呢?林在范小心翼翼地把头向右后方扭去瞟了一眼朴珍荣,然后飞快地目光收回来。像是害怕别人察觉,更像是为了要骗过自己。朴珍荣在翻字典,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一闪而过地偷看。可是林在范还是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心跳飞快。

 

被林在范爱慕过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在才艺展示上踮起脚尖翩翩起舞的白天鹅。满腹诗书在校刊担任编辑的优雅学姐。穿着碎花裙子在琴房里优雅弹钢琴的女孩。朴珍荣,从性别开始就让他感到堂皇不安。球队队友的话并不是为林在范平添了焦虑,更像是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一直以来的催眠。林在范眼里,朴珍荣对什么都淡淡的,没有什么热忱的喜好,也没什么较大的情绪波动。他就像风平浪静的海面,没有呼啸的海风,也没有翻滚的浪潮声。他如此容易被人遗忘。

 

不巧,林在范是一个情感十分充沛的人。他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又对某些特定的事物有着坚定不移的抵制。他就是那种棱角分明的小男孩,常常一腔热血,也很容易一头撞上南墙。

 

他第一次注意到朴珍荣,好像是某一次老师在班里放电影。当时朴珍荣就坐在他隔了过道的斜前方。为了让屏幕更亮,教室里关了灯还拉上窗帘。林在范一抬头就看到朴珍荣,他靠着椅子的后背,双肩却挺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大家开怀大笑时,他只微微笑,就像是为了场面得体而配合表演。好像任何情绪都感染不到他,所有煽情桥段都煽不动他铁了心要冷漠到底。自那以后,林在范就总喜欢观察他,自己故意说一些夸张的语气时也会偷偷看他的反应。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林在范渐渐察觉到朴珍荣并没有那么待见自己。

 

喜欢的起源是好奇心,这么说太片面了,大多数事情的开端都是因为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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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珍荣不觉得自己后来和林在范莫名其妙走得很近算一种反悔,尽管他刚开始很厌烦林在范,但这完全不能影响故事后来的发展。就像“黑转粉”的矛盾粉丝一样,曝光效应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朴珍荣对林在范的看法。心理学上的曝光效应,指的是我们见到某个人的次数越多,就越觉得此人招人喜爱,令人愉悦。朴珍荣常会和林在范发生四目相对的尴尬情况,他隐约能感觉到林在范在观察自己。

 

某一天的物理实验课,他们被老师安排进了同一个学习小组。大家闹哄哄地挤在实验室里,每一组同学都有一张桌子,上面有连接电路的工具箱,整整齐齐地摆着电压表和电阻之类的东西。林在范倒腾着一把乱糟糟的电线,朴珍荣双手撑着桌子盯着林在范的动作。林在范感受到了那种注视着自己的炽热目光,一回头,正好看见朴珍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那一刻朴珍荣的眉眼之间没有流露出以往的不屑或者鄙夷,他只是专注地等着林在范连接电路。不知道是不是林在范的错觉,那一瞬间他觉得那个总摆出臭脸的朴珍荣,好像还挺温柔的。可是林在范脸上还是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把头转过来,忍住了笑意。

 

 

“是不是我们只会记得那些美好的事情?”林在范缓缓地往高脚杯里倒红酒,“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但是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天的物理课。我们在实验楼二楼的207教室,夏天,很热,我们的桌子就摆在窗户的旁边,阳光可以正好照在桌面上。”林在范放下酒瓶,笑着用手给朴珍荣比划。

 

朴珍荣托着下巴开朗地大笑:“我当时对你来说就那么可怕啊?”

 

“你自己不觉得吗?你真的总翻我白眼来着!”

 

这次朴珍荣笑得更夸张了。倒是林在范,脸上像贴满了紧绷的胶布一样,就连笑容都很程式化,他依然坐得端端正正,像极了16岁时一丝不苟的朴珍荣。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升入高二的那个秋天。那时候,城市还没有对摩托车的管束。这座北方的沿海城市,经常能看到在海边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海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吹起男孩们的头发,风灌满他们松松垮垮的T恤,飞扬在年少气盛的17岁。

 

林在范跨坐在他那辆高大得浮夸的摩托车上,臂弯里抱着一只安全头盔,笑着冲远远走过来的朴珍荣用力地挥手。身边车水马龙,机动车不耐烦地冲前面爬行的车辆按喇叭,年轻的妈妈牵着女儿的手走出便利店,刚刚遮挡住太阳的云已经飘远了,金黄色的阳光重新点亮了街道。这是林在范记忆里永恒的秋天。朴珍荣接过头盔,说他想去海边。在飞驰的摩托车上,朴珍荣拥抱着林在范的脊背,感受着他脊柱骨骼的棱角。林在范要很大声地呼喊才能让朴珍荣听清他说的话,风太大了,把他的声音分离得七零八落,破碎的语言飞散而去。朴珍荣就只能拼命地贴近林在范的耳朵,大喊“你再讲一遍!我没听清!”

 

那天林在范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好多好多遍“我喜欢你。”

 

他们站在海边的黑色礁石上,闭着眼睛听海浪的声音。沐浴在黄昏时分的晚霞里,万事万物都变得温暖而浪漫。停靠在远处公路边的摩托机车,冰冷的金属光泽此刻也镀上了一层暖色。他们从来不说“我永远爱你”这样故作成熟的誓言,他们是勇敢的,也是谨慎的。永远到底是到什么时候呢,海的另一端,宇宙的尽头,亦或只是当下这个飞逝而过的瞬间。

 

忘记了。他们也忘记有没有拥抱,有没有接吻,有没有一时头昏说出什么肉麻得要命的情话。那些记忆变得好模糊也好浑浊,就像不真实似的,没有人敢铭记真假难辨的画面。可偏偏,林在范能在二十七岁时依然画面清晰真实地梦到那个傍晚,朴珍荣宽大的白T恤上印着披头士乐队,他清瘦而单薄地被罩在衣服里,仿佛海风会把他吹走,他锋利的锁骨会扎穿那层薄薄的皮肤。那个场景,还有场景里的男孩,像烙印一样长存在林在范的记忆里。

 

他只能记住朴珍荣的好,断断续续地碎片,拼凑起让人憧憬又让人受伤的初恋。他才是让林在范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真正初恋。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朴珍荣离开了林在范,离开了这所学校。他好安静,默默地按下了自己在别人生命中的隐身键,从此消失在北方的鹅毛大雪里。

 

林在范听说,前两天有几个陌生的人在放学的路上拦下了朴珍荣。他们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只是一群人围着朴珍荣,站在少有人经过的巷口,说了很久很久的话。然后,人群四散而去,朴珍荣站在原地,变成了苍灰色。也就是那件事之后,朴珍荣开始疏远林在范,刻意地躲避与林在范的交流。似乎随着冬天的到来,他也变得冰凉易碎。林在范不明白,他想仔细调查这件事的起因始末,可惜朴珍荣就像一条抓不住的鱼,滑溜溜的,疯狂地从他的手掌心逃脱。

 

最后一次,朴珍荣不耐烦地推开林在范的肩膀,恶狠狠地对他说:“离我远点啊,我不想看到你。”

 

林在范石化了,真的就像被一层岩石包裹了一样动弹不得。他因为茫然无措而微微张开了嘴,看着朴珍荣清高的背影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刺骨的寒风灌进他的口腔,顺着喉咙直逼心脏。

 

朴珍荣转学去了城市郊区的一所私立高中,那里有高高的围墙,深灰色的建筑,像一座挂着学校名号的少年监狱。林在范本来想,如果可以,他就要去爬上朴珍荣学校的围栏,坐在陈旧生锈的铁栏杆上观望朴珍荣新的人生。可能满手铁锈,散发着阵阵腥臭,他依然觉得满足。可惜朴珍荣的新学校没有铁围栏,他爬不上高墙,看不见任何人。

 

那就是林在范的初恋,没头没脑地开始了,又毫无征兆地结束。朴珍荣藏了好多秘密没有告诉他,朴珍荣是一个神秘,自私,目中无人的坏家伙。

 

 

是啊,朴珍荣不反驳,他一句都不反驳。因为林在范对自己的认知是完全正确的,他甚至庆幸林在范终于认清了自己是坏人这一点。转学离开的那一天,朴珍荣很安静,甚至像是一片死寂,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初一那年,冒冒失失的愚蠢年纪。只有一腔热血,根本不辨是非。他还那么小,就已经在派出所的冷板凳上看着窗外被铐在暖气片上的,垂头丧气的人。

 

朴珍荣有意无意地会和林在范聊起“校园暴力”这个话题。林在范是一个善良又正义的人,他侃侃而谈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毫不留情地表示对这种恶性事件的斥责。朴珍荣有无数次想告诉他,其实自己经历过这种所谓的恶性事件,并且自己扮演的角色是——施暴者。可他不敢,任何人都不敢吧,把自己做过的最邪恶最下流的事情全盘托出交代给自己喜欢的人,等待着他的审判。

 

初中时的朴珍荣,是个没什么脑子光想着“兄弟义气”的傻孩子。当时他有一个很好的朋友,那个朋友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坏孩子。稚嫩的肺已经承受过香烟的污染,他总是逃课,把书包丢给朴珍荣,让他在写作业时给自己多抄一份。可是朴珍荣还是喜欢和他玩,远远地看着他潇洒地翻墙跑出校园,自己鬼鬼祟祟地站在学校里给他把风。当时他们有几个男孩常聚在一起,就像结为了类似“山口组”那样的不良组织。朴珍荣是他们当中成绩最优异的那一个,没有人知道本该文质彬彬的朴珍荣,为什么要跟着那群扶不上墙的烂泥一起鬼混——事实上朴珍荣也不知道,他每天坐在教室的前排,看着白花花的粉笔屑到处乱飞。仔细验算好每一道数学题,思考每一篇作文提纲。他已经那么约束自己了,将自己关进名为“优等生”的牢笼里。那些朋友们,他们就像自由的鸟雀,他们的羽毛才是真正的闪闪发光,朴珍荣对他们无限向往。其实再回看以前,当初的朴珍荣也无非就是和所有的叛逆男孩如出一辙,没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只是想自由。

 

有一天,朋友毫无征兆地把一个无辜的男同学拉进教学楼后面的黑暗死角里,那里堆满了绿色的大垃圾桶。朋友趾高气昂地指挥男孩们狠狠地打他。朴珍荣楞在旁边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老实巴交的男孩被推倒在地上,黑框眼镜被人一脚踩碎。朴珍荣在那一刻甚至有要拉架的冲动,但是他攥紧了拳头还是忍住了。他在那一刻觉得好痛,仿佛那些咬牙切齿的拳打脚踢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感觉自己像个边缘的人物,既不想做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又无法让自己如断线风筝一样真正自由。就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朴珍荣的大脑一片空白,好痛苦,不知道自己该归属于哪里的时候,真的好痛苦。

 

他抓住朋友的手腕,大声地问他:“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做了让我不喜欢的事,我心里不痛快!”

 

朴珍荣咬紧了牙,不辨方向地朝地上蜷缩着的男孩狠狠地踹去。他流血了,从鼻子里涌出来好多猩红色的血,源源不断,在脏兮兮的地上狰狞地蔓延。大家都吓坏了,惊慌地步步后退。只有朴珍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鲜血包围了他纯白色的球鞋。他知道,自己从此再也没有清白的资格了。

 

后来,朴珍荣才知道,那个男孩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倒霉地恰好和小混混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就只是因为这个年纪还未成型的爱情,一个平凡的男孩白白被打断了鼻梁骨,一个在青春期中迷茫挣扎的男孩在派出所里被铐了一夜,剩下那些,被朴珍荣视为朋友的男孩们,他们逃跑了,真的像鸟雀一样,跑得无影无踪。朴珍荣反而觉得如释重负,他不必再过多解释自己复杂的心路历程,不用听他们虚伪地撇清和自己的关系。尽管朴珍荣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是交心的朋友,但是真正听到他们的辩词,他想自己还是会觉得难过。

 

朴珍荣变成坏孩子了,他就算想要挣脱也再也没有办法了。他从边缘地带坠落了,他被打碎了。他被中学开除,终日陷在巨大的负罪感和愧疚感之中。梦到那个趴在地上抽泣求饶的苍白男孩,血一直流,浸没朴珍荣,一次次让他在梦里溺亡。各个学校之间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朴珍荣是施暴者,他是千夫所指,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反驳。

 

 

这些事林在范都不知道。就连此时此刻坐在正对面的27岁精英林在范大概也闻所未闻。朴珍荣搅拌着玻璃杯里晶莹剔透的冰块,歪着头端详着林在范。

 

“现在的样子真不像你啊。”朴珍荣笑,“倒有点像当时那个端着架子的我。”

 

“没办法。”林在范的回答倒是诚恳,“原来小有成绩的人都喜欢摆出这种讨人嫌的样子。”

 

“摩托车呢?”

 

林在范活动了一下脖子,抬起眼睛注视着朴珍荣:“卖掉了,卖给收废品的。我眼睁睁看着它被拆成碎片,就卖了不到一百块钱。收废品的大叔念叨它是破铜废铁,我想反驳他,话到嘴边了没好意思说。”林在范没告诉他,回家的路上他旁若无人地泪流满面,被人问起,他总说是因为舍不得那辆珍爱多年的摩托车。

 

“噢——”朴珍荣给了一个长长的回应,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感情。

 

 

//

那顿饭好像吃了很长时间还没结束,可是林在范去前台买单的时候朴珍荣瞟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也不过就一个多钟头。

 

朴珍荣远远地望着林在范,他微笑着对服务生点头致意说“谢谢”,然后转身绕过排列整齐的桌椅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朴珍荣拿他和记忆里的样子做对比,只是收获了片刻无用的心碎。

 

林在范变了,他确实是变了呀。他变得越来越好了,走路不驼背了,整个人沉稳成熟。想象不到他是曾经那个骑着摩托车,在黄昏时刻载着自己飞驰在隧道里的男孩。他宛如天生的翩翩贵族。那些热烈的,飞扬的回忆,都是朴珍荣做过的一场缥缈梦境。朴珍荣必须要承认,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犯错。他不该打人,不该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不该对林在范心动,不该在已经被叛逆的荆棘狠狠刺穿以后,还试图跟随林在范逃亡。

 

有一些男孩拦住朴珍荣,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你以前做过的那些事了,我想林在范应该不希望自己一直被罪人欺骗,尤其是你这样每天装作清白无辜模样的罪人。”

 

不知不觉就想的远了,朴珍荣不禁失笑。当时的想法多简单多幼稚啊,真的会以为那些类似威胁的话会全盘毁掉两个人。真的能英勇到为了保护自己在他心里的皎洁模样选择永远消失,朴珍荣无数次在日记里写道:“我真的不害怕被他唾骂,也不害怕被他永远憎恨。但是我只要一想到,他可能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的初恋其实是一场骗局,我就感到无比绝望。

 

 

林在范走近了,把朴珍荣从漫无边际的思绪里拉回来。

 

“你怎么来的?开车吗?”朴珍荣客套地询问。

 

“嗯,差不多。要我送你回去吗?”

 

朴珍荣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他们走出餐厅,一路绕到背后的停车场。两人并肩走着掠过了一排车标嚣张的豪车,最后林在范停在一辆车旁——那是一辆黑色的哈雷摩托,在路灯下威风凛凛,像个张狂的黑道杀手。林在范转过头很轻描淡写地对朴珍荣说:“你以前坐过的,不会再紧张了吧。”

 

那一刻朴珍荣好想哭。这是今晚第一个瞬间,他终于重新见到了17岁的林在范。

 

排气管的轰鸣声,穿着西装骑摩托车的男人,这个城市向身后狂奔,风撕心裂肺地吹着,朴珍荣紧紧地抱着林在范的后背。

 

“不是禁摩了吗!”朴珍荣喊着说。

 

“什么?”林在范更大声地回他。

 

“我说!城市不是禁摩了吗!”

 

“只有四环以内才禁的!”

 

朴珍荣不害怕了,他一点也不害怕。他们在重新走熟悉的路线,穿过隧道,飞驰在海边的公路上。夜色笼罩下的海面独有一种神秘的浪漫色彩,朴珍荣的侧脸贴在林在范的身上,眼泪融进西装的布料里,晕染一片深色。双耳灌满各种嘈杂的声音,脑袋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林在范希望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又在做同样的事,对着疾风大声地喊“我喜欢你”。

 

 

他们又一次爬上了礁石,这一次的记忆将永远深刻清晰。林在范用力地拥抱着朴珍荣,他已经不是那个纤瘦的男孩了,好像长高了,还变得强壮了。可是林在范丝毫没有感到陌生,他颤抖地收紧双臂,让朴珍荣和自己的距离再靠近毫厘。

 

朴珍荣双眼通红地抬起头看他,那模样就像濒临融化的绝望雪人:“我是骗子,你爱我吗?”

 

潮湿的海风阵阵吹来,他们站在湿滑的礁石上拼命拥抱对方,摇摇晃晃,纠缠不休。远处路灯的光跨越遥远的沙滩,只剩下朦胧的亮让他们勉强看清对方。他们湿漉漉的双眼在夜空下如此凄美而明亮。林在范搂住朴珍荣的脖子,不管不顾地吻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扑腾着从礁石上跳下来,自由自在地躺在沙滩上。林在范把西装外套一甩扔出去老远,被发胶固定上去的刘海也丝丝缕缕地垂下来了。是17岁的男孩又回来了。仰躺在松软的沙粒上,看着紫蓝色的夜空中零落孤独的几颗星辰。林在范握住朴珍荣的手,他们终于从摩托车的巨大噪声中解脱出来,林在范终于能轻声细语地表达自己的爱意。

 

“珍荣,你知道吗...”林在范的喉结微微颤动,“我上小学的时候往同桌的文具盒里放过小虫子。把隔壁班的男生打哭了还不道歉。因为不会写作文所以一直都是抄的优秀范文。上中学的时候打篮球偷偷给对方球员使过绊子。考试串通前桌的同学抄他选择题答案——我们都会犯错误的。”

 

朴珍荣只是沉默地流泪。

 

“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我不希望今天又放你走。我觉得我不该失去你的。是不是,朴珍荣,我什么也做错,对不对.......”林在范的声音竟然在变得颤抖哽咽,“你最有负罪感的事情,难道不是一声不响地离开我吗?你觉得离开我可以让你赎罪吗,那我有什么罪呢?”林在范从地上爬起来,泪流满面地回头望着朴珍荣。

 

那是朴珍荣第一次看到林在范哭,尽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林在范已经无数次丢脸地偷偷抹眼泪。

 

 

“我以为,我已经不再值得任何人爱了。”

 

朴珍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讲话时只有咽喉和胸口的部位有微微的起伏,“我不想为自己脱罪,只是很累,所以不想再惩罚自己了。伤害过别人的人,真的配心安理得地过幸福的生活吗?”

 

林在范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他只是重复地说,“我们都会犯错误的。”

 

 

我们都会犯错误的。林在范用力地握住朴珍荣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把他从浓稠的黑暗里拯救出来。“你相信吗,就连海浪也会犯错,就连伫立在那里不动的路灯也会犯错,你刚刚躺过的那片沙滩也会犯错。”

 

“它们会有什么错?”

 

“我不知道啊。”林在范抹掉了眼泪轻快地说,“就像别人不知道你犯过什么错一样。海浪还是一样澎湃,路灯照常明亮挺拔,沙滩,依然能温柔地包裹住你。”

 

“朴珍荣,你继续拥抱我好不好?”

 

 

//

姑妈打来电话,问朴珍荣后来的进展是否一切顺利。朴珍荣躺在床上,只是含含糊糊地应着“嗯、挺好、还不错。”

 

“这男孩是我同事家的儿子,有一次我们聚餐的时候,我随口提起你了,结果那孩子来主动问我能不能和你认识一下。听他说你们以前是一个中学的,是吗?”

 

“啊...嗯,可能是吧。”

 

“中学,那这么算算,也有十年了啊。”

 

朴珍荣的脑海中,就像电影画面一样不断播放着两个人的故事。初见时朴珍荣对他飞扬恣肆模样的反感,到渐渐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少年意气的温度。朴珍荣被他牵引着,从困顿和悲观里走出来,他们一起飞驰在黄昏的隧道里。林在范对着天空大喊“我喜欢你”,朴珍荣安静地拥抱着他的脊背。

 

十年,是他们从对方的人生里消失的十年,是他们各自追寻人生与救赎的十年,是他们最深爱的十年。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朴珍荣的耳机里在播放缓慢抒情的钢琴曲。他从未感觉雨天如此温柔,26岁似乎要比16岁豁达得多,更容易原谅人间,也更容易原谅自己。

 

当初不敢许下的诺言,如今也敢说出口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勇敢到在今晚紧紧搂住林在范的脖子,然后认真地对他说:“我会永远爱你。”

 

永远,就是海的另一端,宇宙的尽头,亦是当下这个飞逝而过的瞬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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