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永远指向CB97

皎如山间月 /03

(三)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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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庆祝新年的方式很奇特,两个人窝在柔软的沙发上,眼前投影屏幕上的爱情电影正在上演缠绵悱恻的旷世拥吻。朴珍荣晃着手里的啤酒易拉罐,注意力早就从电影中分散。他看荧幕旁边的那株绿色植物,他看墙上林在范那幅上一个月才完成的画,他看窗外的世界,想象别家的灯火包裹着怎样的人生。他偶尔也会扭过头去不经意地瞥一眼林在范,林在范的侧脸,锋利的下颌骨,挺翘且流畅的鼻梁线条。双眼盯着花花绿绿的屏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认真在观影。

 

零点的时候,林在范定的闹钟响了。苹果手机自带的“雷达”闹钟声由弱及强,林在范摸索着找到手机关掉了它。朴珍荣说:“新年好。”

 

林在范也说:“新年好。”

 

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爱总是那么寡淡而生涩。这个时候不应该欢呼吗,或者应该冲去楼顶的天台上牵手放烟花。他们就像生活在一起很多很多年的伴侣一样,安静地关掉投影仪,整理好沙发上的毛绒毯。在说完“新年好”以后,默契地从节日氛围里抽离。已经连续很多年都是如此了,原来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

 

朴珍荣在环视客厅的时候就在想,这里被自己亲手一点点布置起来,温暖的气息就在他的长期呵护下在此凝聚。他从来没有对一个人的爱持续过这么久,他的耐心,新鲜感,从来没有支撑他坚贞不渝地长久爱过谁。可现在他对林在范会感到不舍,同时也不舍这里的一切。

 

每个跨年夜,朴珍荣都会失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酗咖啡,他的睡眠一直不好。但是偏偏赶巧的是,跨年夜永远是睁眼到天亮。他躺在林在范身边,听着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规律,等他完全入睡以后,朴珍荣就会撑起身子看他。在心里默默对他说上千句万句的“对不起”。每一年,朴珍荣都会希望自己能再多为林在范付出一点,可是他真的好高傲,高傲到几乎自私的程度。他无限度地从林在范身上索取爱,幸而林在范从来不讨要回报,他们才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些年。

 

朴珍荣在一个很圆满的家庭里长大,或许这种圆满很表面,但它的确是传统意义上的幸福家庭。书香门第,家境优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世,那个庞大的家族里人丁兴旺。朴珍荣是在爱里长大的,他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子,无疑得到了最多的关注与娇惯。所有人都爱他,每个人的双眼都盯在他的身上。从小,朴珍荣在奶奶的要求下学习钢琴,在外公的监督下学习书法,父母要求他成绩名列前茅,不惜花钱花时间陪他奔波于各个价格高昂的补习班之间。他是在爱和枷锁里挣扎成长的乖孩子,所有人的爱在无形之中都变成了压力强加在他身上。六岁的时候,朴珍荣站在琴房门口嚎啕大哭,最后被父母连拖带拽地扔进琴房去。十六岁的时候,朴珍荣就再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他对爱情里永远骄傲自大的态度,好像也是从小就形成的。上初中的时候,他跟母亲说,班里有个男孩会弹吉他,很有魅力。他永远忘不了母亲在驾驶位上,扭过头不屑地瞪了自己一眼:“吉他有什么好的,流里流气的。你还会弹钢琴呢!”

 

“我挺喜欢他的…”

 

“你喜欢的人,他怎么样也得是拉大提琴的吧!”

 

朴珍荣陷入了极大的困惑,拉大提琴,到底哪里比弹吉他更高贵。

 

这样的三观渐渐渗透进朴珍荣的皮肤,深入骨髓。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对爱情都怀着轻视的态度。他总用最高的姿态去审视别人,似乎在他眼里那芸芸众生都无法与自己匹配——其实他又孤独,又敏感,又脆弱。就连他本人都意识不到,用鼻孔看人的外表下躲藏了一个对亲密关系充满恐惧的胆小鬼。

 

亲密关系意味着禁锢,约束,强加自己的想法到别人身上,为别人徒增痛苦。朴珍荣深受其害。大家都渴望被爱,只有他求索如何在爱里逃脱。

 

林在范是唯一一个对朴珍荣爱得毫无要求的人。朴珍荣很感激,他能感觉到自己在渐渐爱上林在范,对他产生一种异常亲近的依恋。可这种爱伴生的后果,便是朴珍荣将在他面前骄纵放肆。无限地享受这种不被约束掌控的爱,而忘记要如何为他付出,或者朴珍荣根本就不会为爱付出。

 

他们曾经聊过这种事,在醉酒以后,在情绪崩溃的时刻,在两个人的感情几乎碎裂的时候。无所不能的朴珍荣会少见地表现出无助的一面,他失控地流泪,抽噎着说出破碎的句子。他说:“林在范,对不起,我知道你很爱我……没有把握我是不敢这么说的,但是现在,我确实有底气说,你爱我。可是对不起…我也爱你,你能不能教我到底要怎么爱别人?”

 

林在范当时把一根即将点燃的烟扔在桌上,张开胳膊果断地紧紧抱住朴珍荣。他依然是那个,深沉寡言的浪漫画家。他说:“没关系,你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就可以了,不用逼迫自己,不用为难。我会永远爱你的。”他几乎像个无私的神,说出如此虔诚而又悲悯的话。

 

 

每当跨年夜,这些事总会再次浮现在朴珍荣的脑海里。不知不觉,短暂的夜就走到尽头,天亮起来。林在范睁开眼睛总能看到朴珍荣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窗帘已经半拉开了,有光透进来。朴珍荣有些疲惫又无限温柔地说:“新年好。”

 

这成为了林在范记忆里,朴珍荣转瞬即逝的馈赠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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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范已经把头发剪短了,很短,就像一个普通的男生。有刘海,细碎的柔软发丝垂在额前。两侧和后面的头发都剪掉了。看起来很清爽,像一个颓废的艺术家忽然间成了积极向上的阳光青年。他的工作室在一天天变得更加完善稳定,又办了几次小型的画展,都是围绕着“爱”的主题。

 

他们已经在一起四年了。仔细想想会觉得难以置信,林在范从来没敢奢求朴珍荣那股心性不定的风能在自己身边停留那么久。林在范在勾线稿的时候,上色的时候,甚至坐在窗边发呆的时候,脑子里都会出现朴珍荣。他知道自己注定会毫无保留甚至失去尊严地爱他,因为林在范前半截坎坷又干涩的人生里,他从未对爱展现过这种渴望

 

林在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一见钟情,但林在范的确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童年时代。林在范不是在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中长大的,母亲,继父,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们四个人挤在一栋房子里,各有各的心事。林在范少年时不是个温驯的人,甚至常常在学校惹是生非,每天脸上都带着各种擦伤的痕迹,白衬衫常年带着泥土污垢。他不快乐,每当他看见弟弟那么光明正大地讨要父母的宠爱,他都忍不住要想,自己现在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大概是高三的那年,林在范有一次无意间听到了父母的对话。母亲的声音轻柔而颤抖,几乎都能想象她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真的觉得在范是一个坏孩子吗?”

 

“是的,他本质就是坏的。”

 

奇怪的是,林在范听到这句话竟然没有生气。他神色自若地走远了,内心异常的平静。从那以后,林在范再也没有跟别人打过架,也再也没有在家里多说一句话。高考之后,他把大学志愿填得很远很远,临上学前他依然很不舍地拥抱了母亲,继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林在范早就不怪他了,可是还是没有想好要怎么回应才不尴尬,所以他只是僵硬地笑笑。轻轻弹了弹弟弟的脑门,那臭小子冲他龇牙咧嘴。

也不知道是从哪年的哪个季节开始,林在范变得非常柔软。他的所有大学同学都评价他是个脾气非常好的家伙,总是很善良也很耐心,拥有一种年轻人极其少见的宽容,好像能用柔和的态度包容一切尖锐的情绪。只是他太喜欢抽烟了,大学时曾经组织过通宵的派对,一夜的时间,林在范去阳台上抽完了一整包的烟。他喝多酒以后会笑着问朋友自己是不是个反面角色,大家都把这种话当成一种高级的幽默。

 

朴珍荣越尖锐,林在范就越想靠近他。朴珍荣越故作狰狞地吓唬林在范自己是个多可怕的人,林在范越不害怕——因为他知道,朴珍荣是故意要夸张着说的,这种话像威胁,也像考验,无非就是用来让林在范证明自己不离不弃的真心。朴珍荣不是坏人,他如果真的坏,就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伤害了。

 

 

有时候,朴珍荣觉得林在范对自己的爱像无底洞,像溺爱,会让自己感到不安和愧疚。有一次在争吵时,朴珍荣冲动地抓起桌上的墨水瓶狠狠砸下去,喷溅的墨水毁掉了林在范刚画好的底稿,一块块刺眼的浓稠黑色在纸上一点点晕开。当时朴珍荣也懵了,这不是他本意要做的,他慌张地望着林在范。林在范愣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画板,又看了看地板上极具艺术感的墨迹。然后转过头对朴珍荣宽容一笑:“没关系,那张本来就画得不好,准备要扔掉的。”

 

朴珍荣对林在范的爱是有恃无恐的,就算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无意间做出很伤害他的举动,林在范也总会在自己道歉之前就原谅自己。朴珍荣眼中,林在范有时候像一尊神,他的爱是一种充满神性的慈悲。他是不会愤怒的,表现过的最强烈的情绪变化,也无非是皱着眉头悲伤地望着朴珍荣,然后轻声问他:“你为什么总是要对爱你的人这么狠心啊?”

 

林在范很少对朴珍荣表现出愤怒或者不耐烦。他好像一个没有底的深井,对朴珍荣投来的情绪垃圾全盘收下。他从未对朴珍荣说过自己童年的成长经历,那对林在范而言并不是什么充满伤痛的回忆。但他就是不想说,他不想让朴珍荣知晓太多自己人生里的阴暗面。

 

他把这些情绪画在了一幅画里,藏在画室最深处的角落里。

 

有一天朴珍荣帮林在范找颜料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它。灰蒙蒙的,很压抑,很黯淡。一个男孩坐在封闭的空间里,四周是黑夜和汪洋。那幅画像半成品,也像残次品。各个地方都处理得不够细腻,可是朴珍荣就是能看懂林在范在表达什么。他从未知道自己有如此强大的共情能力,但那一刻他真的被一种巨大的孤独与绝望包裹。他早就知道,林在范那种异于常人的温柔一定有它不平凡的来由。但当他真的看见,气势磅礴的温柔居然是从少年的心碎里开出的花,他还是免不了为此哀伤。

 

他顺手把林在范要的颜料捡起来,若无其事地离开这里,关上灯和门,让那副画和朴珍荣成为永远的秘密伙伴。

 

林在范坐在阳台上,怀里抱着助理家新养的布偶猫,笑得格外明朗。他的臂弯里缩着那只漂亮又娇气的小猫咪。朴珍荣远远地望过去,林在范的发丝在阳光下是棕栗色的,猫咪的眼睛像宝蓝色的通透玻璃球。朴珍荣忽然很愧疚,为自己总是无所顾忌地让林在范接住自己而感到愧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林在范有多少无处宣泄的情绪积压,只能沉默在黑夜里,等着自己一年一度的那句“新年好”来消解。

 

越来越爱一个人的征兆,难道就是越来越有负罪感吗。朴珍荣轻轻把颜料放在画板旁边,走到林在范的身旁。林在范高兴地把猫举起来,一向对毛绒动物无感的朴珍荣欣然伸出双臂抱过它。它蹭蹭朴珍荣的手腕,发出又软又嗲的“喵喵”声。朴珍荣在那一刻变得好心软,可能是那天下午的阳光太温暖了,布偶猫的毛实在是太舒服了。他就连看着林在范的时候,眼神都变得柔软了。

 

此时他眼里的林在范,好像才更像一个真实的人。他是残缺的,他是平凡人,他的使命不是普度众生。抹杀掉他所有片面化的神性光辉,他依然会受伤,会痛苦。剥离掉那层闪闪发亮的无瑕光芒,朴珍荣擅自窥探到了他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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