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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烟瘴气，狂欢造作。

段宜恩嘴里叼了一根未点燃的烟，双眼放空地面对着一排整齐的球桌还有一群欢呼聒噪的年轻人。那群年轻人被呛死人的二手烟云烟笼罩着，笑得筋疲力尽，声嘶力竭。好像几千年遇到一次开心事，恨不得张扬跋扈到全世界都听到他们锋利刺耳的笑声。

这种装逼的小子见多了，段宜恩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做生意，交情不重要，交易才重要。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黄毛从他面前叉着腿夸张地走过去，可能在显摆巴黎世家的鞋，或者supreme的logo大到糊满裤筒的运动裤。

段宜恩不在意他是否是在炫耀给自己看，相反他很乐意给予那些毛头小子一些赞美，反正信口开河又不犯法。


“诶，鞋很帅。”段宜恩嘴里还是含着那根烟，含含糊糊地把下巴朝他那边伸了伸。那小子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意。

“谢了。”

“借个火。”


那小子愣着没动，段宜恩面前却伸来一只打火机，在他的烟卷上轻描淡写地划过，点燃了那只烟，蹿出由浅及深的烟雾。

“不用了，你去玩吧。”


那小子又一副很酷的样子，歪歪嘴角走了。

段宜恩始终没有偏头去看打火机的主人，尽管他就站在自己旁边。段宜恩低着头专心看着星星火光燃噬卷烟纸。

突然，他朝身后喊了一句。

“把歌给我换了！”


远远传来了一声慌张的应答。音乐马上切换成了另一首歌。

王嘉尔噗嗤一声笑了。

“拽死你了。”

“那不然呢，我在我的地盘里还不能胡作非为了？”段宜恩倚靠在桌子边看着王嘉尔，挑着左边的眉毛。


“你妞呢？”

“我哪儿来的妞，以前有你，后来什么也没有。”

“切。”王嘉尔笑着轻蔑地摇了摇头，如同段宜恩开了一个兄弟之间最无伤大雅的玩笑。“




段宜恩的桌球馆开在地下一层，没有名字，没有招牌。从外面看，这里好像常年漆黑无灯火。实际上夜幕降临以后，这里总是热闹非凡，喧嚣嘈杂。男人 女人，酒精，疯狂地用偷来的快乐掩盖孤独，用冲动地性爱占领空虚。这个场所没有准确的定位，它黑暗，腐坏，溃烂，却又那么刺激，疯狂，让人欲罢不能。是城市边缘的无所依托的人，最安全的极乐世界。桌球馆里那面被喷画涂鸦得不成样子的白墙上，写满了下流肮脏的俚语，画着笑容诡异狰狞的孩童。人类意识混沌的迷离状态里，总能创作出人性最丑陋的悲怆。段宜恩不介意他们怎么糟蹋这里，无非是寻欢作乐，酒精，毒品，性交，甚至更加重口味的爱好。他们的人生他们有权利糜烂。这段宜恩能理解，也无比尊重。

他只是个凡人，他是做生意的，不能普渡众生。他不会将任何一个人拒之门外的，谁会和钱过不去。无论敛着怎样见不得光的不义之财，段宜恩依旧活得很拽很不可一世，那副皮囊依旧高贵漂亮。

人不能太贪婪，段宜恩安于现状。




王嘉尔赖着不走，无论段宜恩怎么赶他。

“不要占着我地方。”

“你这里这么大，我不占地方。”

“你来到底要干什么？”

“找你啊，靓仔。”王嘉尔故意油腔滑调地凑到他耳边，充满挑逗意味地上扬尾音。

段宜恩一把推开他。

然后王嘉尔坐在台球桌上哈哈大笑。






他们是很久很久的朋友，当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当他们还不是现在这副德行的时候。

大概是十六岁，每个人 一辈子 唯一的十六岁。段宜恩和王嘉尔是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阳光明媚，生活风平浪静，不起波澜。

当时段宜恩成绩特别好，王嘉尔倒是一般。两个人被各个年代的黑帮片深深荼毒，里面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江湖沉浮让他们无比神往。王嘉尔常常放出豪言，将来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去入帮派，每天翻云覆雨过行走江湖的人生。要纹身，纹一整条花臂。去健身，练出来一身腱子肉，让整片地界的人对他闻风丧胆。要当一个在无情厮杀里重情重义的传奇英雄，像陈浩南，跛豪。段宜恩没那么中二的理想，他只想考大学，工作，然后暴富。王嘉尔拍着他的肩膀说。

“上大学好，你去当个黑警，我们一起垄断香港经济命脉。你就暴富了。”

“.......”

“或者你自己创业，多年以后建立段氏商业帝国，你帮我维持资金链，我帮你洗黑钱。”

“......省省吧。”


那么多年的高中生活，王嘉尔都在构想这种在违法边缘试探的未来。尽管说得再当真，语气再一本正经。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都不会当真的。任何叛逆的热血少年都会最终变得和所有凡人一样，说过的话是年轻时的凭据，是老去以后消愁的酒。

十八岁，又是转瞬即逝的十八岁。他们最后一次穿着最正式的那套校服拍完了毕业照，少年们初现成熟俊朗的模样。


后来，他们四散天涯。王嘉尔的父亲用钱给他买到了港大的录取通知书。它看起来神圣又华丽，上面那么认真庄严地写着“王嘉尔”这个名字。充满了殿堂级的仪式感。王嘉尔盯着看了很久，什么都没说。

而段宜恩，在某个大雨倾盆的傍晚 跪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精致漂亮的脸上也看不出悲和喜。他双手并捏住三炷香，好像僵硬地跟着身边的人念了很多很多的话。直到喉咙干涩，快要发不出声音。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香在寂静地焚烧。

“从今以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故事里假的。电影里塑造的这一幕，总有一种慷慨激昂 义薄云天的震撼。可当这个场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当段宜恩把这句话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却听起来那么疲惫和悲戚。就像是一个在黑夜的迷宫里转了好多好多圈的人，他找不到出口，他不知道怎么出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无论怎么样睁开双眼都不会消散的黑暗。

恶魔在他身后跟着他，说，男孩，别再转了，跟我走吧。


他不想死在这里，只能答应了魔鬼。

从此以后，也当魔鬼，那就再也不怕黑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个夏天以后，他们的人生都不一样了。上大学的是王嘉尔，入帮派的是段宜恩。

毕业以后，段宜恩人间蒸发了一段时间。王嘉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处打听他的消息。

他不能接受自己作为段宜恩最好的朋友却不知道他的去向。

直到他听说 段宜恩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是曾经那个段宜恩了。




几经周折，两个人在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终于见上了面。一个阴沉沉的午后，坐在空旷的星巴克里。段宜恩看起来其实没有变，他穿的那身衣服王嘉尔很熟悉，这让王嘉尔觉得自己还没有离他太远。

段宜恩很安静，望着窗外的某个方向。不管王嘉尔情绪激动地说什么他都不作应答。只是平静无言地望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他想要的所有答案。

“嘉尔，那个方向，我考上的大学，就在那边。”

“你应该去上大学的！你不能过这种人生，这不是你该有的命运！”

段宜恩的眼神终于收回来，望向王嘉尔。笑了，摇摇头。显得是如此宽容和温柔。

他总是这么温柔。

“说不定，这就是我该过的人生呢。”段宜恩释然地耸耸肩膀，“其实 你高中给我描述了三年黑帮斗争。我觉得这种人生，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吧。”


“再有意思 也不该是你的一辈子。”王嘉尔抓着他的手。

段宜恩也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轻轻捏了捏，然后不舍地挣开。

“好好学习，乖乖长大。以后不要再见我了。”





TBC.